她问他想得到什么,或是想在她身上见证什么。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她拂过风吹过的蒹葭荡,白露未已,面上带着笑,说郭奉孝,我从心底里瞧不起你。

    一条腿,一个家,一座城池,何足道哉。

    或许道不同不相为谋,但他们都留下了。

    她第一次主动俯下身说话,郭嘉不记得那时的月亮是圆是缺月光是晦是暗。你我,与他们,与犬豕,并无区别。

    论情何其荒谬,谈爱,她说她从不考虑世上没有存在过的东西。郭嘉吐着烟圈拖长了尾音说哦,他们是谁犬豕是谁他也从未考虑过这些东西的共通性,活物要饱要暖,然后呢。

    她忘记让阿蝉塞住耳朵了,广陵王昂起头喘息的时候猛然想到。她喜欢拽他的长耳坠,看他吃痛会有一种隐秘的愉悦,她还要咬他,咬那张四处造谣败坏她名声、跑出去喝酒没带钱自称广陵王男宠赊账的嘴。脸皮是厚的,拿去葺城墙比糯米好使;嘴唇是薄的,能言善辩,少情寡义。她爱偏执地看他鲜血淋漓来补偿没亲眼见到他被歌女们扎洞濒死的场景,见证腐朽躯体里仍能流动瑰丽的颜色,给枯槁浇出浮于表层的生命,实在是,太美了。

    郭嘉一直叠着左衽,广陵王喝多了酒会揽住他,指尖点在衣襟上。他经不起靠倚,她的重量一过来就顺势压倒。广陵王侧身继续摆弄那副耳坠,琉璃玉石敲着金子叮叮当当,她半阖着眼挑起左衽,嘴唇擦过他的耳廓说你是活着,还是死了。郭嘉捉住她的手,冰凉的,说我要是已经死了呢。广陵王支起身,散下的几缕发落在他颊侧,带着迷醉的眼良久地凝望年月风霜堆积起的,如秋水般的琥珀样的眼眸,郭嘉静静等着她说话,说出什么酝酿许久压在舌底的话:

    「本王会奸尸。」

    然后她就倒下了,呼吸平稳地睡着,像白狼山冬日经久不化的雪融了半边。她接到密报压抑着怒气问卧龙是谁,还有董卓军师的事,郭嘉也是那样半死不活地应着断断续续道南阳然后靠在她身上不省人事。他现在想,真是坏文明。

    她曲起腿死死抓住郭嘉单薄的肩膀,低头就着他的手吸了口烟呛到眼泛水光,呼出气时白雾缭绕,视线都模糊着。衣摆卷起堆在腰际,和金瓯瓶里插着的十天半个月无人看管的枯萎失水的、西域茎上长满刺的花朵一样,她在榻上侧目试图找个比拟。曹操许他军师祭酒,她没听说过有这么个职称只当他又在胡乱瞎诌,钩着耳珰漫不经心说地我能让你当军师祭天。沉默常常横亘在他们之间,那些能够被「看」到的东西,荒谬又美丽。代价呀,是寿数,郭嘉笑吟吟地瞧她,伸出手指,三八。

    广陵王无悲无喜地回望,在对面看见八十三,祸害遗千年。他的烟枪落地,转过头,看八月里白狼山葳蕤的草木,看行经柳城笼在濛濛烟雨又放晴。她像学童在山九面前背九九乘法表那样接上了个二十四,无谓知不知,说那你已经死了。

    是呀。他张开手臂,外袍绣着的玫色昙花绽,如振翅扑火的蛾,经历完一生中最壮烈的时刻就立即死去,然后记着她,学着她,语不惊人死不休,

    「你还要奸尸吗?」

    广陵王摘下一只耳坠,在他目光注视下撩起左边的发,露出同样带洞的耳朵,轻巧地把钩子穿过去。她才意识到这东西挂着有多重拉扯着有多痛,但她绾好了发,直起落过刀光剑影的、斑驳的、伤痕累累的身体。沁出的汗滑进眼里刺激结膜,如果想哭一定不是她的问题。

    她问,好看吗。

    那是在某个夜里,广陵王借了阿蝉的簪子。她面无表情地端坐镜前,病态地在耳朵上凿出一个洞,仿佛没有知觉般一遍遍刺穿,千刀万剐才生动。她意识到一小块地方也能流出那么多血,这是唯一能够被共享的小部分痛楚,血淌在铜镜上被她同样沾血的手抹开。广陵王静静看朱色像活着的一样流动,不,只有在那个人身上,才是艳的、动人心魄的,像糜烂的被碾过的浆果,烂透了,血肉模糊,渐渐被蛆虫占领。

    拔下髻上的金银簪钗步摇才知道有多锋利,露出的是花是鸟是镶嵌的圆润琉璃玉石,是绾青丝系情丝赠与的盟誓之物。是专属女子的,美丽的更致命的刀,广陵王这么想着,歌女舞姬们的首饰也沾了人血。她们或许会在意他的生死,因为郭嘉实在欠的太多了,钱货不两讫。

    风月地本就葬着许多命呀,成形的命,未成形的命。她们又哭又笑,有时候捎上不该存在的孩子的啼声叫。

    她忽然很想吸烟,再喝点醽醁酒。

    郭嘉亲吻她仍是红肿的耳垂,没有回答。这不是你该做的,殿下。她间歇清醒地疯,而他从始至终疯得清醒。她把耳坠一齐攥住,攥住抢来的无效信物,感受她曾经亲自给予的钝痛,再让两个人分担。广陵之主也会像狸奴那样哼哼唧唧贴在人身上边骂骂咧咧边小声呜咽,他慢吞吞进慢吞吞出不知道是故意磨着她还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要疯就疯得彻底,广陵王也不管作为亲王丢不丢人了,蹭得难受了眼尾红红掐着他的腰咬他的耳朵,恶狠狠但实际上一点也没气势地叫,郭奉孝你□□快点我这样现在就去找其他人做了。他埋在她的颈窝啃着锁骨敷衍着嘟囔回应说嗯嗯嗯你怎么还欺负柔弱书生,九浅一深地捣着,弄得到处黏黏糊糊,濡湿亲王袍服和绣着嫣红昙花的外衣。